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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逃婚叶杏
  黄河进入甘肃,峡高水盛,摇摇摆摆地如懒龙翻身,将一路高山劈断,奔腾咆哮。时值初夏,骤雨初歇,但见山洪恣肆,泥沙俱下,一条河又宽又疾,浊滚滚,吼声隆隆。两岸草木叶绿,一派生机盎然。

 距兰州城三百里,有葫芦峪地势平缓,河面宽阔。浊至此,微微一歇,已可见有零星的羊皮筏子穿梭两岸。那筏子以羊皮充气,架以木架载人,最是轻巧。黄河中漩涡多,等闲的木船进入扳不过头,十有八九要人仰船翻,唯有借着皮筏之力随波行走,方能通行两岸。

 这时两岸几个手段高明的水手冒险下水,存心卖,一段花儿“黄河上渡过了一辈呀子,尖上要花(呀)子哩”,唱得天地间一片辽阔,直麻到人心里去。两岸码头等着过河的纷纷哄然叫好。

 这渡口因为大雨,已经封了两,到今早天晴仍兀自水猛,不能渡人。到了这时,已在两岸各积了百多名的渡客,俱望着大水心焦。兰州本是丝绸之路的重镇、茶马互市的中心。因此此处的渡客也多是惯走远路、风尘仆仆的商贾汉子。其中不但有许多服饰特异、容貌绝迥的,更有高鼻深目的异族混杂其中。

 六月的天气,上午的阳光正渐渐有了热度,可是给喧腾的河水一,燥热中又沁着丝丝凉意。北码头旁的柳树下,人们一边张望,一边说些闲话。出门在外跑生意,哪儿能不和人打交道?可能别人的一句话就让你发达了呢?

 眼看水路渐通,忽然间从北边来了几个青衣后生,七手八脚地将十几棵垂柳全都挂上了喜绸。细枝柔缎,红绿辉映,煞是好看。

 渡客们兀自新奇,已有河里的艄公唱问道:“张小乙!霍大官人家的喜事还是今么?”那叫张小乙的将手拢了个喇叭,答道:“是啊!大爷说,喜事不延期,天晴便是好,午时便持拜堂,这就让你们都过去呢!”

 渡客们隐隐觉得不妙。果然,两岸的艄公怪叫几声,齐齐撑筏过来。南码头一时间开了锅,又叫又骂。可是一众艄公只是嘻哈说笑,陆续来北边上了岸。

 北码头的渡客慌忙想拦,有艄公道:“各位客官,葫芦口霍大官人家的喜事既然赏脸招呼了咱们,谁敢不去呀?你们等一会儿,一两个时辰,咱们自然回来渡大家过河。”

 有渡客气急败坏,口不择言道:“霍大官人?霍大官人是什么东西,凭什么不让咱们过河!”那艄公笑道:“想在黄河上走,霍大官人的名头你还是要尊重些的。人家坐镇甘肃三百二十家渡口,历时三百多年。家里有钱,江湖上的朋友又多,黑白两道都吃得开,祖传的霍家十七路分波叉法更是罕逢敌手。这一代的家主霍源又荣任金龙帮西北分舵舵主。你若想要安安稳稳出甘肃,还是先闭上嘴再说。”

 那渡客登时闭嘴。他的伙伴怕艄公记仇,连忙岔开话题道:“那这喜事,敢情是霍大官人娶亲?”那艄公正将皮筏拖上岸,闻言笑道:“不是,霍大官人五十多了!这回是他二儿子的大喜。”

 他已将皮筏子捆好,跳上码头正要走,突然想到一事,回身道:“霍家向来大方,这回的喜事一定会大派酒,你们反正是过不了河,何不过去凑个热闹,添点喜气?我可听说,这新娘子大不一般,霍二公子少年风,选的这姑娘据说乃是江湖中颇有名气的侠女。传说为得这意中人芳心,二公子竟离家别亲,追随她江湖五载。有人开玩笑说,霍二少七擒七纵的手段都用上了,这才降住这匹胭脂马,得以回来拜堂,委身下嫁。”

 这艄公口才太好,之以酒在先,动之以美在后,一众渡客中,登时有一小半为之心动,跟着他便走,只留下一些实在急着渡河的人,在码头上徘徊不去。

 且说这一行人随着那艄公往北走,一路上坡,行到三四里的样子,前边赫然有一座大宅,张灯结彩,喜气洋洋,正是霍府到了。走近看时,但见门庭若市、人声鼎沸。绿林豪客、官家代表络绎不绝地来送往,人人都是逢人拱手,遇友称兄,脸上喜笑颜开。

 霍家一片喜气洋洋,便是这些不相干的渡客也不羡不已。那艄公与人搭伴意思了一份喜礼,可实在不够格进院,便又与渡客们站在一处看热闹。未几,果然霍家有家丁抬了方烧酒喜糖出来,竟就在门口派起喜酒来!

 此地民风淳朴剽悍,更兼霍家财大气,因此酒都做得十足。凡来道一声喜的,不管老少贫,一律发酒一小坛,方半斤,喜糖把。这般豪迈,登时引来如云的祝福,渡客们都是走南闯北有见识会说话的,这时自然如同嘴上抹了糖,一迭声地道喜。

 一时之间湖边人声鼎沸,抢酒抢的只怕没打破了头。百年好合、早添贵子、白头到老的贺词不绝于耳。十几个派酒派的摊子早被挤了个水不通。

 在这人群之外,却有一个跛脚乞丐挤了几次都挤不进去,眼看一拨酒就要告罄,不由心焦,突然间向后一退,鼓掌高声唱道:“咳!黄河边上好风光,霍家公子忙拜堂。八方宾客齐相聚,人人高兴喜洋洋。看新娘,贺新郎,今天晚上闹房。都说举案齐眉好,从此家中恩爱长。相公我衣入时否,娘子喂我糖浆。转到来年二月二,添个娃娃来。三翻六坐爬八月,秋来去读书忙。夫唱妇随百事旺,忽忽财源达三江。待到儿子中皇榜,此处改名状元乡!状元爹,状元妈!白头到老把福享。永结同心在今,且把喜讯传四方!”

 这人好一番机智,一段落子唱下来,虽没什么奇巧翻新之处,可是妙在一气呵成,竟将两位新人的一辈子顺着祝福下来。中间“相公”、“娘子”两句,更变声反串,端的滑稽有趣。

 此地来往的多是风尖口上讨生活的人,哪儿见过这个,顿时哄然叫好起来。有下人笑嘻嘻地分了他双份酒。这乞丐作揖领了,一瘸一拐地退到一旁,坐下吃喝。

 他方才起来唱歌时,眉飞舞、滑稽可笑,可是这时坐下,背对着人群一口一口地喝酒时,却极显疲态。只见他面污垢,可瞧来也不算多老,唯其两眼茫然,面上再也没有喜怒之,郁郁寡的神色一下子将那争吃争喝的喧嚣隔开他好远。远处的天,蓝得像要把人的视线永远地进去,几片碎云在高天里动。风想必大,云得急,不时被撕下一片两片,丝丝缕缕地落在身后。

 突然之间,霍府门前的三十六挂长鞭同时炸响,震耳聋的鞭炮声、纷飞四溅的纸屑青烟、弥漫刺鼻的硝磺味道里,亲的队伍吹着唢呐轻飘飘地来了。

 霍二公子十字披红骑在白马上,押着喜轿在两旁如的祝词中翩然赶到,一群半大仆童将大把的彩纸撒向花轿和他,飘飘洒洒如落英缤纷。霍二公子双手抱拳左右行礼,眉梢上挂着喜纸,正如画中走下的美驸马,春风得意、气宇轩昂!

 这时霍府已近,吹鼓手们喊个号子,将攒足了的劲头、箱底的功夫一起抖搂出来。那本已高亢的喜乐蓦地在不可再高、不可再快之处,又再高了、快了,轻快得如同新人紧张激动的心情。

 那乞丐也转身站起,一手扶树,应付似的踮起脚来瞧热闹。从这里望去,那红轿,那白马,那被缤纷而下的彩纸包围的霍二公子,虽然近在眼前,可是一切声音都被鞭炮声、鼓乐声、颂词声盖住了。眼看着霍二公子口张合,却没有一点声音,整个人竟如那庙会上的皮影般,不甚真切,就这样从人们面前走过,进到霍家大院去了。

 院中又是一阵鼓乐喧嚣,外边的闲人有的还守在门口看热闹,有的便也就散去了。那乞丐叹一口气,径自坐下,又慢慢喝酒。

 哪知才喝到第二坛,忽有一个家丁从门口挤出来,东张西望一下,看着了他,飞步赶到,道:“刚才唱曲儿的是你吧?你怎么唱的来着?”他声音极沉极响,余音袅袅。那乞丐一愣,原来是霍家主事之人听说他唱的曲子口彩不坏,便派了一个嗓子好的下人前来学习,方便呆会儿拜堂时凑个热闹。

 那乞丐于是便将唱词说了。虽然是即兴之作,前后颇有词句的不同,但总算相差不多。怎奈那下人嗓子响亮,记却极坏,乞丐教了两回都没学会。耳听院中鼓乐声又起高,那下人直急得抓耳挠腮,突然间下定决心,扑上来捏着乞丐的衣襟闻了闻,略略点头,劈手夺过剩下的那半坛酒,往手里便倒。

 那乞丐心疼,大叫:“喂!喂!”却见那家丁左袖一挥,将乞丐的垢面抹出个人形,右袖一摆,将乞丐的发勉强绾定个形状,上下打量,道:“还不坏,你跟我来!”原来他此刻自暴自弃,又见这乞丐人长得还端正,身上也不如何臭,便决心推荐他亲自去唱了。

 两人挤回霍家大院,新人已开始拜天地了。那下人急急忙忙找着管事,打个商量。那管事的是个鹰眼老人,远远瞧了瞧乞丐,点点头。那下人又挤回乞丐身旁,恰在此时新郎新娘拜完毕,正要喝杯酒。

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:“就是现在,看你的了!”

 那乞丐倒也是见过大场面的,当下两手一分,越众而出,放声高歌起来。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,一声一笑地唱。他的嗓子与那下人不同,音单薄,可是胜在不拘音律,格外的洒自在。

 后边是一双新婚璧人共结连理的成喜,前边是一个风尘异人游戏人间的唱。一场婚宴的气氛,倏忽间已到了高

 可是便在这幸福美满、和谐喜乐到了极致之时,突然传来一声意外之音,便如沸腾的油锅里突然给刺进一冰凌。有一人轻轻的、犹豫的、但却是清清楚楚地说道——

 “我…我不嫁了!”

 当说第一个字时,那语气还带着点儿踌躇,待说到最后一字时,已是全然的义无反顾。人们被那话声刚得一愣,就只见正端着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盘上一放,一把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喜帕。原来那发话人,竟便是她!

 新娘子喝杯酒喝到一半,却突然间决定不嫁了,还自己扯下喜帕来,这般骇人听闻的事众人可从来没有听说过!一时间,只见偌大个院子、几百个人,静得竟没有一个人说话。突然,一只酒杯摔下地来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碎片四溅,叮叮当当地跳出好远。

 只见那新娘子摘下头上凤冠,也放在杯酒托盘上,对着那新郎官道:“守业,对不住!”说完便抢步跳下石阶,半空中两手一分,已将吉服下,信手甩给一旁的一个下人,只穿一件月白中衣、火红喜裙来到院中。她四下里一望,只见院落两边密密麻麻地摆了酒桌,都给人挤了。门口虽也被挤得水不通,但好在还有起步的余地,便紧走两步,纵身跃起。

 门楼下众人一片惊慌。想要散开时,大家挤在一处,如何动得?骇然仰头中,只见半天里一朵红云高高飘起——忽又疾疾落下!哎呀一声,有一人脸上端端正正添了个脚印,两眼翻白。却是那女子半空借力,恰好踩在他脸上。

 那女子借力一个筋斗落在地上,身子滴溜儿一旋,提起裙角往间一掖,皱眉道:“昆叔,我不想和你动手。”这时她白衣红裙,明妆薄怒,当真当得起美不可方物几字。

 却见门口人一开,有一人分人群进来,道:“少夫人,什么事这么急?连大门都不走了?”正是那管事的鹰眼老者。

 原来这老者追随霍家三十余年,忠心耿耿,亦仆亦友,霍家上下都要叫他一声昆叔。方才新娘子突然离场而去,昆叔正好在门楼下招呼,见事不好起身阻挡。二人在半空中掌对掌,昆叔的金鳌手端的了得,登时将新娘震下,而昆叔却因事起仓促,身法不稳,受新娘双掌之力后退,又不敢亵渎门楼,便当空翻走,在院外落地后这才回来。

 那新娘哪里还有时间跟他废话,眼见他还在与闲人推搡,突地拔身而起,又逃走。可是这回昆叔却有了准备,眼见他双肩耸动,跳得却比她还快。半空中左手一晃,右手已扳在新娘肩上,喝道:“少夫人,下去!”

 人影晃动,两个人纠着落下地来,那新娘变招极快,肩膀向下一沉,避开了昆叔的擒拿,右足飞起直蹴老者胫骨。昆叔飞身避开,新娘身子一旋,背对于他,踢起的小腿反着一收,竟以脚后跟反掀老人膝盖。她这招变得大是古怪,虽然背心空门大,但胜在变化匪夷所思,昆叔一时竟不能应付,又往后退了一步。这时两人的距离便已拉大,那新娘猛地一伏身。这时她背对那老者,这一伏身,弹起的腿便又有了发力余地,猛地一蹬,一条腿猛地打直,如长直刺,蹬向老人小腹!昆叔大叫一声,再也闪不开,唯有气含,勉强避开这一脚。只见那新娘一腿撑地,蹬出的一腿借力倒旋而起,如飞瀑倒卷。那老者只觉眼前白光一闪,下巴上已挨了一脚。

 那女子一式四脚,姿势曼妙,尤其最后一脚,由身后起势,中途旋变向,在空中画了好圆的一个圈子才落地,瞧来不像功夫,倒像舞蹈,可是却已将那老人一脚踢倒。

 四下人群为她动作震慑,猛一静,却有一人突兀叫道:“好!”新娘偷眼一看,竟是那唱歌的叫花子,不由气不打一处来。可终究不敢耽搁,待要再逃,突感背后杀气凛冽,不由吃了一惊,身形凝固,不敢妄动。

 却听一人笑道:“弟妹,你既已进了我霍家的门,又岂能让你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?”那杀气稍稍一,新娘转过身来,道:“大哥。”在她眼前的,正是霍家的大少爷霍传宗。

 忽然有人哇哇大叫,又扑起身来。原来鹰眼老人被新娘一脚兜在下巴上,人给踢得倒飞而起,半空中头脑一阵模糊,摔倒在地上一痛,已慢慢清醒过来。大概那新娘因图招式巧妙快捷,不及回力,后三脚全凭腿发力,因此劲道不足,虽然踢翻了他,但却几乎没有受伤。

 那老人跳起身来,败得不明所以,又气又急还待动手,那霍大公子伸手一拦,道:“昆叔,我和她说话!”昆叔对霍家忠心耿耿,这时少东家既已发话,他虽然面皮仍然难看,却也不能再扑上,只是吹胡子瞪眼,气愤愤地一跺脚,站到一边了。

 霍传宗笑道:“进去把杯酒喝了,咱们还是一家人。”他身为霍家少主,往常的买卖也没少打理,见多识广。这时开口说话,言语中自有说不出的威仪。

 那新娘却摇头道:“大哥,对不住,我不嫁了。”她来来回回只是这一句话。霍传宗只觉得火撞顶梁,怒道:“什么不嫁了!霍家哪一点委屈你,对不起你了?如此大庭广众,你要我霍家颜面何存?”

 新娘低下头来,原已盘好的长发有几缕滑下,在她腮边轻轻拂动。院中一时静默,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女子会作出怎样的决定。

 良久,那新娘抬起头来,道:“对不起,霍大公子,我叶杏今无论如何都不能进你霍家的门。”只是这回她连“大哥”也不叫了,显见是已下定决心,要与霍家作个了断。

 霍传宗双眉高高挑起,他生得白面修身,本来颇有玉树临风的模样,可是这时生气起来,平颐指气使的威风抖开,喝道:“反了你了!”他霍家也是跑惯江湖的,防备有人闹事,倒是也一早就有准备。这时他双手向后一抄,拔出两管银叉,就地一划,喝道:“不给你点儿教训,你不知道霍家家法的厉害!”说完,跳过来便即动手。

 霍家祖上原是黄河岸上打鱼出身,祖传的叉鱼术乃是一绝。后来家业发达,经过历代淬炼,渔叉由长变短,演变成十七路分波叉法。技成以来,已不知有多少好汉在这对短叉下化身杂鱼,狼狈逃窜。这时霍传宗使来,只见银光闪动,霍霍生风,果然是攻守兼备的绝技。

 叶杏腾身闪过两招,叫道:“大少爷,你让我走,叶杏一辈子念着你霍家的好处…”“扑哧”一声,却是被霍传宗一叉挑破裙角。

 叶杏面色一寒,道:“你放尊重些!”霍传宗冷笑道:“尊重?你进了房再说吧!”他一时气急,连江湖里不干不净的话也出来了。

 那叶杏面色本已沉静似水,这时更冷如冰霜,突然间发出一声清啸,纵身上前,不再一味躲闪,放手反攻开来。

 这一动上手,却有些怪异。霍传宗的银叉虎虎生风,却再也沾不着那叶杏的一片衣角,也不见她如何闪躲,只是那银叉每每在她身边两寸处轻轻滑过。有那眼力尖的人不由奇怪,难道这霍大少爷嘴上说得凶,手上却在留情么?

 霍大少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。他霍家叉法始于先祖叉鱼的经验,鱼在水中时因光线折,实际位置较之人看到的位置,总要低上几分、远上几分。因此霍家分波叉法在对敌时,发力都往后移了几寸。这种打法,无形中将对手的闪避也算入其中,因此往往能一击奏效。可是这时是对上叶杏,她对霍家叉法中的奥妙竟似察于心,于他的虚招假力完全不予理睬。这么一来,霍大少银叉上的威力,竟没能发挥出两三分来,只是在叶杏的身前身后、身左身右刺来刺去,杂耍一般。

 此消彼长,二人争斗高下立判。斗到分际,只见霍大少双叉于前一横,叶杏左脚起处,一脚踏在他双臂相之处,住他双手,趁势右脚飞起,直奔他的耳门。耳门为人身要害,挨上一记,轻则昏厥,重则耳聋丧命。叶杏这一脚不同于方才斗昆叔时的巧招,而是蓄足了力的旋踢。霍大少闪避不及,心中一凉,闭目等死。

 众人惊呼声中疾风灌耳,那一脚的力道已起霍大少鬓边须发。可是突然间,风停势消,有人惊叫一声道:“住手!”正是霍二少霍守业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,飞身下阶,单臂格开了那一脚。

 只见这新郎官虎目含泪,哽咽道:“我告诉你霍家叉法的厉害,就是让你来伤霍家人的么?”叶杏见是他,心中也觉愧疚:“你…你让我走吧…”霍守业涩声道:“为什么…你给我一个理由!”他两眼赤红,这般羞辱确实非常人所能忍受。新娘侧过脸去不敢看他,只低声道:“对不起…是我的错…是我对不起你…我…我害怕了…”

 她一言既出,霍守业面色惨白,后边又羞又怒的霍传宗却哈哈大笑,道:“你害怕?你害怕什么?我霍家还能把你吃了不成?弟妹,你长得这般标致,还怕见公婆么?”

 那新娘咬紧牙关,慢慢道:“我怕…我怕的是…他唱的歌…”她伸出手来,玉指轻抬,指尖上一点豆蔻直指人群边上的那个乞丐。众人的眼光齐刷刷望来,乞丐吃了一惊,腾空向后一跳,叫道:“怪了!关我什么事?”

 霍传宗脑中如闪电般将方才乞丐的唱词过了一遍,其中却也并没有什么诅咒凶言,不由更是恼怒:“人家唱什么了?有什么值得你怕的?百年好合,夫恩爱,早得贵子,望子成龙,白头偕老…哪儿不对了?”

 新娘眼望霍守业,道:“我怕…我便是怕…我这辈子真的就如他所唱的一般…幸福美满,平安康乐…”霍守业身子一抖,垂下头去。

 霍传宗越发不解,怒道:“你傻了吗?幸福美满,平安喜乐,哪里不好了?别人想求都求不来!”新娘苦笑道:“是啊…很好…好得他一个外人、一个乞丐都能知道我的下半辈子一步步会怎样,这样的一早便知道结果的日子——有什么意思?”此言一出,大出众人意料。有心之人个个都是一愣。

 叶杏眼望众人,道:“平安喜乐,幸福美满固然是人生追求。可若是一辈子波澜不惊,是不是也太无趣了?我若嫁到霍家,以霍家的财力人力,只怕要我来做的,便只是尊贵享乐的少夫人而已。嘿嘿,‘画眉深浅入时无’…难道,我以后几十年的时间,就只在这些琐碎无聊的事上打发光么?笼中鸟,池里鱼,衣食无忧,真的就是幸福喜乐么?为什么我想起来的时候,却只觉得心里空空的,没个着落?”

 霍传宗道:“你…你一个女子…你不相夫教子,你还想做什么?”叶杏微微闭下眼,再睁开时,长叹道:“若我也是个大家闺秀、小家碧玉,大门不出、二门不迈,大概如今也就认命了,说不定还要暗地偷笑。可惜,我已见识过外面的世界。万里行路,百态人情,那样广阔的天地、动的江湖更让我快乐。”她低下头,垂下手道“霍二,你很好。我不能嫁你,是我福薄。你追随我江湖五载,同甘共苦,我本来以为,凭着你对我的情意,我宁愿像其他女子一般,收敛自己,安分规矩地和你过日子。然而来到这里,这半个多月循规蹈矩的生活却已然让我不堪忍受,待到这位朋友的歌声响起…我…我终于怕了…那样的日子,至少现在,我不愿意过…”

 这时院子中的几百人都被叶杏的一番话惊呆了。自古以来,女子所谓三从四德,哪里会有这般疯癫不知理的人物?便是偶有抛头面跑江湖的,最后寻着个归宿也就天喜地了,可是这女子言辞恳切,却又不像是赖婚的托词借口。

 霍守业素知她的心意,这时苍白面上眼圈泛红,哽咽道:“那…那你这是要去哪里?”叶杏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。我无父无母,师父又不在了。已经没有什么地方是我非去不可的了,以后的日子,大概还像以前一样,随处漂泊吧…”她说到这里,突然两眼放光“要不然,你也跟我走吧?”她脑中浮起霍守业当追随她游历江湖,同游同醉,同哭同笑,同斗昆仑长生子,大闹江南半岛廊的经历,不由得两眼放光,是期盼。

 霍守业嘴角颤动,笑容泛起,却又忽然僵住:“不行的。我已不是小孩子,能够想来就来、想走就走。霍家的事务太多,大哥一个人难以支撑,爹又刚中了风,要人照顾。以前我小,爹爹和哥哥都宠着我,由着我,现在我也该回来,为家里分担些责任。我走不开啦。”他说到后来,语气低柔,是愧疚。

 叶杏眼中光芒又暗淡下去:“是了,你终究是有家的。”霍守业转过了身不去看她,挥手道:“别说了,你去吧。”言下之意,竟真的要放新娘跑路。

 霍传宗急道:“弟,你…她已经和你拜了堂了,这般说走就走,我们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?”霍守业咬牙想了想,道:“哥,面子算什么。堂堂霍家,走了个媳妇就能让人笑么?咱虽没了驰骋江湖的勇气,难道连退一步的怀也没有了么?”

 他将前十字披红扯下,面对叶杏拱手道:“叶姑娘,此去江湖多有坎坷,一路珍重!”话说到这儿,再也无法继续。

 叶杏黯然转身,正待离去,忽然霍传宗道:“慢。”叶杏脚步一停,只听他道:“什么时候累了,你就回来歇歇。我这兄弟虽无福娶你,却永远是你的好朋友。霍家大门,随时为你敞开。”当事情既已无法挽回,他竟也能通情达理。

 叶杏哽咽道:“谢谢。”掩面纵身,出门而去。

 一场婚宴波澜起伏。新娘出走,其志算得上惊世骇俗,而霍家的怀却也堪称磊落大方。

 霍传宗转身笑道:“各位!新娘子跑了,喜酒是没有了。美酒却还饮之不尽。各位朋友大可放怀畅饮。”霍守业在旁低声道:“哥,谢谢你。”霍传宗斟酒的手微微一抖,低声笑道:“年轻啊。”

 年轻又如何?年轻便如何?谁还年轻?年轻何罪?霍传宗却并没有说。

 叶杏飞步奔出了霍家庄,往南行时撞到黄河。但见浊水呜咽,恰如她心中五味杂陈,翻腾不息,于是顺而下,一路往东行去。她心绪激动,如此疾行自然气息紊乱,勉强走得几里,眼前发黑,急忙停脚寻了块河边大石坐下。

 叶杏这时得了自由,重回广阔天地,自然又念及霍家的好处,此乃人之常情。想到方才不过片刻时间,自己便亲手斩断与霍二的一世姻缘,错失下半辈子唾手可得的幸福,虽然是主动选择,不曾后悔,可不免也若有所失,眼望河水跌宕起伏,一时怅然不已。

 她在这儿望着河水发呆,不知过了多久,忽有一人笑道:“叶姑娘,我寻你寻得好苦!”

 叶杏回头来看,只见身后上游处不远站着一人。一身破烂衣衫,手腕脚腕上七八糟地着些难辨颜色的布条,正是方才婚宴上唱歌的那个乞丐。叶杏本就有些烦躁,这时见了这退婚之源,不由就把火气都发在这人的身上,皱眉道:“你是谁?你跟着我干什么?”

 那乞丐微笑道:“在下天山弃徒李响。李响者,木子李,响当当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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