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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零八
 张谏之闻言似是反应了一下,半晌回道:“钦差大人怕是…认错人了罢?草民虽然也姓张,却担不起先生称呼。”

 叶代均被他这么一反问心里竟也打起鼓来,按说他应已死了,又怎可能出现这个小地方客栈里。死里逃生吗?不会啊,当时明明已经断气。

 连姓也不改,直接换个名字继续行走人世,也不大像他作风。但样貌实太像,且那时之后又没有找到其尸身,这些都是令叶代均不得不起疑地方。

 张谏之接着道:“若大人想吃些什么,同伙计说便是,小店无甚佳肴,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。草民还有些事要忙,故而…”

 叶代均却道:“张先生当真不记得我了么?”

 张谏之看他一眼,半晌,才不急不忙回道:“世间样貌相似之人总是有,草民一位好友亡故许久,前阵子草民遇见长相与他尤为相似一个人,恍惚间以为是故友死而复生。随后想想,已死人终归已经死了,纵使再遇见极其相似人,那到底也是另一个人。”

 张谏之说完这些,却也懒得再与他说似,做了个揖便转身走了。

 已死人就是死了嘛。

 叶代均听他这样讲一时愣住,还没回得过神,那边白中却已经奉掌柜之命给他送小菜来了。

 “客官慢用。”白中将菜碟摆好,抓着漆盘低头告退了。

 白中跑回后院,见张谏之收拾屋子,便过去帮忙打扫。她憋了半天,问道:“将那位钦差大人这般晾外面当真好么…”

 张谏之挪正柜子位置,又左右瞧了瞧,随口回道:“好酒好菜都上了,有饭吃便不算晾着,你不是有体会么?”

 白中一想,说也是,但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。

 张谏之头也没有回,淡淡开口:“不早了,你去吃晚饭罢。”

 白肚子,唔,好像是饿了,一想到又可以吃第三顿,便也不想叶钦差那茬,高高兴兴奔去了伙房。她挖了点米饭拌酱菜吃,大荣嫌弃她吃得太凶恶,便将她赶去院子里吃。她搬了个小凳子坐井边,埋头吃得正开心,后背却忽然被人敲了一下。

 她头也没抬,继续扒拉米饭:“什么事啊?”

 “白…姑…娘…”

 白中猛地一扭头,只见蔡琼朝她笑。白中复掉过头去接着吃饭,小声嘀咕道:“这个时候来做什么?”

 蔡琼飘到她面前,戳戳她肩头:“白姑娘,有个人托我跟你说句话。”

 “难道是我爹?”她依旧埋着头,不假思索地说着。说起来爹爹好久没有她梦里出现过了,难道他现连托梦这种本事都荒掉了吗?

 蔡琼黑了黑脸,忙摆手道:“不是不是,是一个叫宋秀才家伙,你认识他罢?”

 白中一口白米饭还嘴里着,急急忙忙咽下去,道:“他找你什么事?”

 “那老家伙现已经烂得不能见人了,浑身脏兮兮也不知道怎么收拾,故而也不敢出来吓人。他这个事情说简单也很简单。一呢,他说自己不想被扔义庄那地方,想早入土为安,对了,预留墓是他家祖坟东边第七个坑;二呢,是他家东边那间书房里头,有机关,打开来里头是他祖宗留给他家底,他说自己有个私生子,让你帮忙找到了之后,交给他这个私生子,当然…白姑娘自己也可以留点辛苦钱。”

 白中听得这话,咬嘴里筷子都要掉下来了。

 “还有他先前来定酒,本来是想让你知道他已经死了,赶紧帮他收个尸别让他臭掉,结果你…”

 白中忙摆手:“那天我不,只有掌柜这里…我未瞧见他。”

 “哦,那他可能老糊涂了。要不你再帮他个忙?”蔡琼言毕,自己却岔开了话题:“等等,你们掌柜果然是看得见对不对?”他想明白这茬,顿时拍额作懊恼状。

 这还没懊恼完,他便见张谏之从屋中出来了,遂战战兢兢与白中小声道:“白姑娘,我去外边等你,你到后门口来一趟。”

 白中刚“哎——”出声,那家伙便瞬时没了影。

 张谏之早瞧见蔡琼方才那儿了,但他也只同白中说了一句:“被上并不好,看见了不要有交流,装作没有看到才安全。”

 白中捧着饭碗忙点点头,埋首又往嘴里了一口米饭。

 “慢慢吃,没人同你抢。”又见她只了些酱菜拌饭吃,补充道:“别总吃酱菜,会长不高。”

 他语声淡然,说完便回屋了。

 白中低头迅速扒拉完米饭,很是足地叹了口气,打水将碗洗干净了送回伙房,犹豫了一下,想了想掌柜话,便未去后门口,径直往前堂干活去了。

 蔡琼后院久久等不到白中,便又飘到了前边,楼下大堂里瞎晃悠。白中埋头拖地没瞧见他,他却晃到了一个人喝闷酒叶代均面前,先是愣了愣,随即又伸手他眼前晃了晃。唔,叶军师跑这儿来了,那张先生…

 他思量了下,心道叶代均虽然忠君,倒也很重兄弟情谊,理应不会卖掉张谏之罢?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苦闷地这儿喝闷酒,张先生果然好本事,瞧这情形应当是说服叶大军师啦。

 他正想得起劲时,那边白中一抬头,瞧见他,却赶紧又低下头自欺欺人地奋力拖地。

 蔡琼陡然飘过去,哈哈笑道:“白姑娘,你这般自欺欺人装看不到本事好烂。”

 白中谨记掌柜教诲,低头不说话。

 蔡琼戳了她后背一下,白中忍着。

 蔡琼又道:“白姑娘,你就帮帮忙罢,左右宋秀才还答应让你留一点辛苦钱了呢。据说那机关打开来,你会吓一跳。”

 白中慌忙摇头。

 她不要那钱,也…不是很想帮忙。

 上次去宋宅,回来便病了一场,她可不想再去了。何况…掌柜这边好不容易撇清了嫌疑,又怎能再给掌柜添麻烦呢。

 “白姑娘,我求你了…真很多很多家底,你相信我。”

 他利不成,便又从后头戳了白中一下,白中又不能喊出来,她苦了张脸正要转身,却见一把盐往她脚边这里撒了过来。

 张谏之将那盐罐搁柜台上,似是对着白中说,也像是对被困那儿蔡琼说:“到后门口来一趟。”

 蔡琼被他那目光给吓到了,陡然间感觉以前那个不苟言笑要求严苛张先生又回来了,便下意识地想要服从命令。

 可他此时动弹不得。按说撒盐根本奈何不了他,可张谏之这罐子盐似乎又与寻常不大一样…

 白中闻言,心想掌柜这是想和阿飘谈一谈啊,便又拖了下地,出一条通路来,让蔡琼走。

 由是语声都很低,故而也未惊动到吃饭客人。倒是叶代均,很是疑惑地朝他们这里望了一眼。

 到了后门口,张谏之将门关上,望了蔡琼道:“活人与亡人世界是两个世界,但你来得如此频繁,没有思量过后果么?”

 言毕他瞧了一眼白中:“他若说什么,你告诉我。”

 噢…掌柜听不到阿飘说话。

 白中陡然间直了背,对蔡琼道:“你若有什么想讲…讲罢。”

 蔡琼犹豫了许久,面上很是为难。他虽未张谏之麾下待过很长时间,但他到底是有些怕张谏之,不敢像对白中那样随便。

 张谏之言简意赅地再次催促了一遍:“讲。”

 蔡琼吓得往后退了一退。

 他手也不知往哪处指,哆嗦着说:“我原本不来麻烦白姑娘,就是因为宋秀才那个臭老头说若我帮他忙,他便心甘情愿跟着我混…”

 确,孤魂野鬼孑然一身有些太寂寞了罢。

 白中将他话转述给张谏之,张谏之面上依然冷冷:“帮他什么忙?”

 蔡琼便又将宋秀才求他事说了一遍,白中原封不动地告诉张谏之。

 她原本以为张谏之会断然拒绝,没料张谏之却道:“若能寻到他那私生子,两条均能解决。你可知他那位私生子哪里?”

 蔡琼道:“院里…”

 白中闻言扭过头去跟张谏之说:“院…”

 张谏之脸上神色依旧,接着问道:“哪间院?”

 “就镇西那条花街上,有个小院,鸨母家儿子便是宋秀才私生子…”

 白中转述给张谏之。

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,张谏之道:“这里等我一会儿。”言罢便转身进去了。

 他将阿堂从伙房喊出来:“我有事出门一趟,你去前边照看一下。至于那位叶钦差,劝他早些回去。”

 叶代均子他太了解不过,喝了酒便跟傻子似,不劝根本不知回去。

 他没工夫和叶代均耗,叶代均虽然聪明,看着果敢其实骨子里优柔,他实没有闲心搭理他优柔。何况,他已是死过一次人,过往便也随着一起死了。挖坟没意思,叶代均想来也明白这道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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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张谏之趁夜还不错,带着白中去了镇西花街。

 哦,还有苦着脸跟后头蔡琼。

 白中一身小厮打扮,跟张谏之身后跟个小仆童似。张谏之好似总怕她丢了,便喊她走前面。

 白中头回来这样地方,周围灯红酒绿很是热闹,但她也并不觉着奇,她只闻到…酒菜香味。

 为什么…又饿了。

 她有些无打采地往前走着,这条道到头时,蔡琼突然喊住她:“停!左拐,看到没有,那个只挂俩灯笼宅子。”

 这、是院?瞧起来怪冷清。

 蔡琼道:“院也算不上,里头没住几个人,也不知平有无生意。”

 张谏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瓶来,取了一粒小丸递给白中:“你给他。”

 白中知他身子弱,不大好碰蔡琼。便接过来,又伸手将药丸递给了蔡琼:“掌柜让你吃了这个…”

 蔡琼有些害怕。

 张谏之淡瞥了一眼:“不是毒药,吃罢。”

 所幸街道头光线黯淡,人烟稀少,也无人注意到他们玩什么鬼把戏。

 蔡琼鼓起勇气将那药丸吃了,竟渐渐现出形来。

 张谏之虽一脸淡然,但他也是头回用这药,自那夫子给过他后,他一直未寻着机会使用。虽然有违天道,但…眼下还是不管了罢。

 白中看着却已经惊了。这样药,她也只是家中传书上见过…今得见,当真大开眼界。

 蔡琼是吓疯了。这现形虽只是捏造出来幻像,但糊寻常人,却足矣。

 他走了两步,这一年习惯了用飘,这样走居然还有些不适应。

 张谏之这下总算能与他说话了,脸色依旧淡然从容。落蔡琼眼里,简直就是当年发号施令那个张先生回来了。

 “药力仅半个时辰有效,我与中不方便出面,你不要进屋,将人喊出来谈。”他偏头瞧了一眼宅子旁一间茶社“我们那里等你。”

 蔡琼万没料到这一点,还以为张谏之只是让他带个路呢!

 张谏之语气不容拒绝,他便只好苦着脸,问问白中道:“白姑娘,我这模样还成么…”

 “恩,不吓人…”白中老实回道。

 这叫什么话?!什么叫不吓人!他生前很俊俏好么!

 他走两步,又转身回来:“我以什么由头去找他…”

 张谏之看他一眼:“胡编造不会么?便说是来认亲,寻弟弟,分家产,能想通么?”

 蔡琼很是迅速地理了下思路,又摸摸自己脸,略有些忐忑地朝那门走了过去。

 他抬手敲了敲门,很是焦急地等了一会儿,方有个女子过来给他开了门。

 那女子看年纪应当不是鸨母,她一瞧见蔡琼,整个人都愣了下,心道哪里来俊爷们儿,竟看得上她们这地方?

 蔡琼则安慰自己,老子连战场都上过,这会儿假冒亲戚说几句话怎么着了?不要怕。

 他道:“我…我来认亲。”

 那女子略诧异:“诶?”

 “我父亲是镇东宋秀才,前几个月托人给我送了一份家书,说他还有另一个孩子,便你们这里…还说这么些年了,其实一直默默关注这边,但又不敢轻易叨扰,有些后悔。”他说着说着竟还作要哭状:“没料到我赶回双桥镇,才得知我父亲一个多月前便亡故了,现下我双桥镇孤立无亲,便想寻一寻这弟弟…”

 那女子听得一愣一愣:“要不你进来说?”

 蔡琼回道:“我还服丧,来花街已是不孝了…实不方便再进去。”

 “那,你等一等。”那女子说罢立时回去找人了。诶,怎会有这般事?

 鸨母得知此事也是愣了一愣,说起来这儿子是她十多年前捡回来,至于这小家伙有何样身世,她倒不晓得。

 她风风火火到了门口,一瞧蔡琼这样子,想了想道:“可有信物啊?”

 蔡琼自然知道宋秀才那信物,但他不急着拿出来,只说:“有半块玉佩,当年放襁褓中了。”

 鸨母眼前一亮,但还是很镇定,斜睨他道:“是么,你要认这弟弟作甚?”

 蔡琼一脸悲切:“老父留了些家财…”

 鸨母顿时两眼放光,却咳了一声:“你等等,我去喊开过来。”

 蔡琼便又只好外头等。

 出来那少年,十分清瘦,整个人都干巴巴,看起来并不精神。蔡琼都有些不忍心骗他,末了下了狠心道:“你…便是我弟弟么?你叫什么…”

 那少年怯生生地回他:“顾、顾开。”

 蔡琼这才留意到,他有一只袖子是空。他顿生悲戚之感:“是生来便没有么…”

 那少年点点头。

 “我是你兄长,爹爹家书中说你那有半块玉佩对不对?爹爹说这些年随身都带着余下那半块玉佩。”蔡琼紧接着又道:“我今才到这里,得知父亲尸身被放义庄了,我们明去将它领回来埋进祖坟罢。”

 顾开有些害怕,旁边鸨母后面戳戳他,他这才点了点头。

 “那明一早你便去义庄罢,我也会早赶去。你若是先到了,便说认领尸身。若他们问起你是何人,你便说是宋秀才家儿子,爹爹尸身上有余下半块玉佩,届时比对一番便好。记住了吗?”

 顾开声音小小,目光却也不敢看蔡琼:“若这样…阿兄也要去,为何关照这么许多…”

 “阿兄…”蔡琼声音微微哽了一下“阿兄少年时曾做过对不起爹爹事,故而…连他尸身也不敢见。我义庄外准备运灵柩车等你罢,我当真不敢再见他脸。”

 顾开似是还有些犹豫。

 蔡琼下了狠心一般道:“那可当真是你爹爹啊,虽未养你,眼下却要留家财给你爹爹啊。我明将爹爹家书取予你看,他当真说要分家财给你!”

 话说到这份儿上,鸨母心想左右明去义庄也是和官家打交道,若此人是个骗子,也会被捉个现行,实无甚好担心,何况还有家财可分!

 她遂替顾开答应下来:“这位公子,我们开知道了,您可还有什么嘱咐?”

 蔡琼算算时间,怕出意外,便也不敢久留,立时道:“没了没了,我就不叨扰了,明…义庄见罢。”

 他这话刚说完,身后已晃过去两个人影。

 其中一个人道:“掌柜现下打算怎么办?”

 张谏之万年不变语调:“伪造家书。”

 见那母子二人关了门,张谏之立时拍了拍蔡琼肩。蔡琼陡然间回过神,问道:“我…演得可还好?”

 “还没完。”张谏之一句鼓励话竟也吝啬说“你趁人形还,去一趟宋宅,取一份宋秀才笔迹来,字越多越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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